人生的最大本能之一,是生下便能吃奶,随后长了牙,不久又会吃饭。从这儿来说,吃饭根本不成问题,更何须“闲谈”呢?
但古话又说,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也。”其实这话只说对一半,国人在吃喝上既用心更费事,因此中国文化的核心,不妨就说成是“饮食文化”;而西方文化的核心则是另一半“男女文化”,人家在情上所用的心,确实超过了中国古人。如果这一判断大致符合实际,那么我们为“前一半”略微闲谈,似乎也就顺理成章。
人在小的时候,都是先吃家里饭,家长给什么你吃什么,好与不好都不能挑剔,因为那时还没挣钱。以后有了职业,于是中午这一顿,或许就得在外边吃了。可以带饭,也可以就近出去吃,如今又时兴发盒饭。再过两年,中午和晚上或许有机会参加“小宴”——或许单位请客,或许个人掏腰包。在城市比较著名的饭馆里,偶然吃一两顿,那感觉总会新鲜,觉得比家里“好吃些”。
也许还有机会参与开会、评奖之类的活动,一次三五天乃至十来天,住在本城或他城的某个宾馆,白天坐着看或坐着说,连续多少天呆在房间里,吃饭都是集体前往餐厅。十人围绕成一桌,第一次形成的座次,兴许要延续到会议结束。宾馆“开”出来的饭,经常是轮回的,隔两三天就要重新吃一遍。自己和邻座,彼此一再重复着说过的话。这种“会议饭”只要吃上几回,就发觉它实在是难吃。在“会议饭”中交友也难,因为大环境之模式化程度过于严重。这种饭和这种日子是难熬的。
当然,人们可以躲回家,吃自己愿意吃的饭。但是,不可能不请朋友吃,也不可能不应邀去吃朋友的请。前者,我当年多次麻烦过自己和妻子,事先大买大做,事后大收拾。主人累,客人也累。后来主客均已过了勇猛吃饭的年龄,朋友间过从主要是为了见见面,互相道一声珍重,再随意清谈一番。为达到这目的,我便有了些创造。朋友没到之前,先在隔壁房间打开录音机,放送几位中年名伶演唱的昆曲,悠悠的,远远的。演唱者都是我的朋友,录音带也是他们送给我的,并且应我之邀用毛笔将其唱词书写在宣纸信笺上。原件我珍存,事先把信笺复印若干页,放在吃饭房间的沙发上。客人来到,无意间听到昆曲免不了发问,我便将昆曲唱段的复印件,如学习文件般发给人手一份儿。可以默读,也可以讨论,甚至可以离题万里延伸开去。到吃饭时,这昆曲依然悠悠、远远地袭来,那氛围是可亲可近的,即使饭桌上的菜肴稍微简略,客人是不会怪罪的。
再如应对他人之请(有时是公家,有时是个人),也值得认真研究。我通常希望在两三天后举行,地点尽量相互方便。至于客人名单,我一定要问清楚,并且一定要在举办之前就想清楚——到时候和谁挨着坐,并且谈什么事情。如果觉得实在没什么“可谈的”,那就建议主人增加个把客人,目的是让我提高通过吃饭的精神获取,当然也必须考虑到主人和新客的关系,希望其间今后也能成为好友。
人到了这般年纪,方觉得吃饭固然也是人生之需,便真正要把饭吃“好”,就需要认真动些脑子了。